有湿湿黏黏的露水滴在我的侧脸,随后露珠依依不舍地顺着皮肤滑落下来,像天使用手指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一首舒缓安静的乐曲随之响起。
露水的温热触感,沁人心脾,让我的心尖甜到发腻。
快乐的一天,从这美妙的触感开始。我从黑暗中醒来,眼前有一层朦胧的光,如世界上最柔软的丝绸覆盖在我的眼皮上。并没有什么力量的压迫,但我却无法张开这阻隔着瞳孔与这世界接触的那一层障壁——我的眼皮。
丝绸的触感随着我意识的恢复而变得更加真实,它代替了光,将我头部的上半部分紧紧地包裹起来。
我想,这大概是一层一层的医用纱布吧。
口中有点苦涩的感觉,好像一大推丧失了最初的甜味的干草片,布满我的口腔。我本能地想用舌头舔刮口腔内壁,驱走那些莫名的残余味道,却发现我的舌头不见了。哦,不,没有不见,它好好地躺在我的牙床边,只是借用刺痒和酥麻混杂的奇妙感觉,告诉我它要休息一下。
那就好好休息吧,我想,暂时可能也用不到它,实际上现在我能用到的身体的器官实在很少。
如果大脑的某些功能没有丧失的话,记忆单元给予我最初的提示就是,我遭遇了一次重大的车祸。至于重大到什么程度,这我说不好。四肢都不能动弹,甚至时常没有知觉,这算是什么程度呢?
我猜我是在医院醒来的吧。因为空气中时常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那些崭新的床单和病人的排泄物散发出的,随后在空气中混杂起来的独特味道。医院的味道。
我就这样躺着——应该是躺着的吧。在最初的几天,确实让我感到难受,倒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痒。让人难以忍受的刺痒偏布全身,像数以百计的老鼠用它们细小尖利的牙齿啃噬我的皮肤。肌肤每一处刺痒我都能感受到,从胳膊到手臂,从大腿到小腿,还有背部、胸部、腹部。我能想到的人体部位,都在发痒,甚至内脏也是。
我不能用手去挠,双手僵硬着,根本接收不到我大脑传递的挠痒的命令。而且即使接收了,我觉得两只手也根本不够用。最好是用巨大的毛刷子,把我浑身上下刷个遍。刷一遍还不够,要用刷子来回刷个几十遍,看能不能减轻一点这种痒。
当然这都是幻想,但也靠这些幻想,让我感到仿佛痒真的减轻了一点。不管我能不能忍受,时间总是流逝的,最初的几天已经过去了。
现在依旧很痒,痒的部位更是有增无减,我都已经想不出还有哪块皮肤还能被这折磨人的家伙占领了,可它们依旧每天在占领新的领地。还能怎么办呢?也许就像某本书里说的耐药性吧,某种药用多了会慢慢降低它对人体的作用。我想这痒也是,痒久了,慢慢降低了我大脑神经对它们的感知度。那么我给这取名叫耐痒性?
不论如何,熬过最初的几天之后,日子变得快乐起来。我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寻找还有那些器官是我能支配的。
首先是大脑,我试着回想一些事情,车祸前我在干什么?独自开着车?好像是的。副驾上坐着什么人?有吗?似乎有的。男的女的?男的吧。谁呢?
一阵眩晕。
嗯,一个记忆的碎片,先绕开它。再试着想想车祸怎么发生的。红色的灯?桔黄色还是紫色的货车?是了,我在跟副驾驶的人谈论着什么,话题一定很吸引人,以至于我忘记了在红灯前踩刹车,货车从我这一面撞了过来。
那一下惊天动的撞击,似乎还久久地萦绕在我脑海中,像有一个小人在我大脑里,用尖锐的叉子不断刮过光滑的陶瓷餐盘。对撞击的回忆,好几次刺激得我差点坐起来,要不是我四肢僵硬的话。
不过我醒来后不久,一种大难不死的愉悦感就时常充沛我的心房,这也是后来我每次从黑暗中醒来就感到快乐的原因。是的,即使我的眼睛被蒙上纱布、舌头或者嘴唇感到麻痹、四肢也不能动弹,但我依然感到快乐。
就好像有人代替我死去一样。
副驾驶的人是谁?他怎样了?
我偶尔还是会去想,但都徒劳无功。
大脑之后,之前提到的像眼睛、舌头、四肢,我都一试再试过,已经不听使唤了。大概只剩听力了吧,在多番试探之后,我这样无奈地想到。
经常会听到一些声音,嘈杂但让人安心。大部分是人的声音,那种带着理性、有一定节奏和韵律的声音。然而那些声音里传达的内容却很模糊,有时候我很怀疑他们是不是在讲中文,甚至在想他们是不是把我给送到国外的医院了。当然在最嘈杂的时候,我还会想,他们大概是一群来自猎户座的异乡人。
不过这样的愉快的幻想,有时候还是会被一些词句打断。一些我能大致听懂的单词,比如儿子、医治、刺激、切除这些喉腔的气体擦过嘴唇所送出来的声响所构成的单词。
大部分时间我都只是以听他们那些带着节奏却又像胡言乱语的说话方式为乐。
更有趣的是周围安静起来的时候。夜里吧,我猜,或者说,是光的热度有所减弱的时候。周围很安静,仿佛能听到几十里外昆虫**所发出的欢愉的鸣叫声。不过我对那个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一种滴滴声。
滴——
然后我开始在内心数数,1、2、3、4、5!
滴——
1、2、3、4、5!
滴——
总是在第五声后就滴一声,有趣极了!
滴——滴——滴——
当意识迟迟不肯离我远去的时候,我就这样数这滴滴声玩。这个游戏的难度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每次都要十分精确的正好数五声,每一声之间间隔的时间容不得丝毫的差异,与此同时心里还必须默数这是第几声滴声了。中间不管哪一边慢了一点或快了一点,都要从头开始数。
最开始的十声可能很简单;但是上了两位数,难度就大了一倍;上了三位数,那简直就是噩梦了;到了四位数,我想要么是天使要么是恶魔才能完成;五位数,上帝,你来。
要命的是,这种滴滴声只在最安静的时候出现,任何响动可能都会打断它。比如某个病人起来大小便,或者呼叫了护士;又或者不明原因的尖锐的响动,等等。过程就像踩着布满青苔的独木桥过河一样,不知道哪一步就会踩到湿滑的青苔,让人滑倒。而一旦这些声音出现,打断了滴滴声,那没得说,重新数过。
我最好的一次,数到了2281,然后被某个病人的咳嗽声打断了。那咳嗽声异常急促,就好像咳嗽的人知道我正在数数,而眼看着就要破掉他的记录一样。
之后我又从1开始数。我一遍又一遍地玩着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实际上我担心过自己是否能痊愈的问题。有时候我会想到父母,谢天谢地我没忘记他们。想到一切亲人,但是还能怎样呢?我这样的状态,并不是努力就能摆脱的,不是吗?
有时候,我心情有一些沮丧的时候,倒是能听清一些人的谈话。有些谈话只是一些亲戚来探望病情时的应酬的话,很细声细气,语气里带着一丝哀伤,也就仅仅一丝罢了。医生或者护士那种关于我身体情况谈话很少,几乎没有。这让我想起过去外祖父在去世前一些日子,父母总是将医生拉到最偏远的角落去谈论我外祖父的病情,好像他的病情一旦被人知晓就会破坏一种神秘而静谧的气氛似的。
不过外祖父依旧是去世了。
那么,我也会随之去世吗?也许神只是将我的时间延后了几天,这对它来说,也就是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吧?我们拨时间的时候,不就很少去注意秒针的位置吗?
有个声音很有趣,有趣到我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别人,还是我自己。
“你很快就会死去。”
这个声音刚一露面,就毫不客气地对我下达死刑的判决。
哦,是吗?我不禁在内心回应这个声音。它所要传达的对象毫无疑问是我。
“知道冬瓜人吗?兄弟,你的四肢都没了,都被截肢了。你现在就像越战时候的冬瓜人一样,躺在这肮脏的病床上,等着生命一点一点离开你的身体。”
哦,是吗?这次我的心脏似乎抽动了一下,鼻腔里甚至有一股血腥味。
“你的眼睛被灼烧了,咽喉也被刺穿了。你看不到东西,也发不出声音。哈哈,你完蛋了,兄弟。”
哦,是吗?
听着他一点一点地宣布我的状况,反而有一阵快意,比数滴滴声更快乐。我想这个时候我的嘴角大概已经上扬了吧。
“你妈妈,那个不幸的女人,这几天老了有三十岁。每天都在你身边哭。你最好还是死快一点。”
哦,是吗?
难怪我感到奇怪,露水怎么会是温热的,大概是我母亲的泪水吧。
“你爸爸,你真该看看他每天为你治病的钱发愁的样子,再过不久他大概就要拿着刀冲进银行里去了吧。”
哦,是吗?爸爸确实有时候会为钱发愁,那时他总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坐在最黑暗的角落一言不发。
“为什么你还没死去呢?”
我不知道。你是谁?
“还记得坐在你副驾驶位置的人吗?”
记得,但又好像不记得。
“你副驾驶位置根本就没人,兄弟,那是我。”
你?你不是人?
“我当然是人,但不是别人,我就是你啊,兄弟。”
原来如此。
“还记得我们聊什么来着?”
又是一阵刺痛,叉子,还有盘子。
“你忘记了,不过没关系。看在你数到2281次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还记得你的后座的那把刀吗?”
刀?啊,刀。是的,可以用来切割四肢的那把刀。
“你准备怎么来着?”
准备杀掉我的妻子和她的情夫。
“我们不是愉快地讨论着杀人分尸的计划?你坐在驾驶座上,我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哦,哦,对了。那刺痛感消失了,反而是一阵记忆的隧道被贯通的畅**。对了,对了,我还数着我们要割开的尸体分数,两具,一共2281份。
“因为计划太过美妙,让你都忘了踩刹车不是?”
是啊。这么多天,在那些声音里,居然没有听到我所熟悉的我妻子的声音。我突然回想起那天看到她浑身**地躺在那个混蛋怀里,眼神没有惊恐,只有无尽的嘲笑。
你是谁?
突然间,我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我是你啊。”
够了,滴滴声又响起了。就像那声音一样,我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外部还是内部了。
1、2、3、4、5!
滴——
1、2、3、4、5!
滴——
每一声过后,相对应的,我都想到一片尸体的碎片。
滴——
手指。
滴——
第2根手指。
滴——
手掌的肉片。
滴——
滴——
断了又重新开始,断了又重新开始,慢慢割开,不断重复,我有的是时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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